风带不走的童年∥李东平

侯保军

09-13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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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带不走的童年

李东平

八岁那年的午后,阳光把灶台边的煤烟滤成细碎的金粒,飘在空气里轻轻晃。我攥着皱巴巴的数学卷子,指尖把“80”分那两个红得发亮的数字摩挲得发烫,连蹦带跳撞进厨房时,鞋底沾着的尘土都跟着雀跃。

母亲正弯腰揉面,面团在她掌心被摔得“砰砰”响,震得案板上的针线篮微微发颤——里面堆着待纳的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像张没织完的网,缠着半缕棉线垂在边缘。炉子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额角的汗珠晶亮,顺着脸颊滑进沾了面粉的衣领,洇出一小片白痕。“娘,你看!我考了八十分!”我把卷子举到她眼前,声音里的欢喜快溢出来,这是我头回考到八十分,总觉得这样的“聪明”,定能换她眼角弯一下。

可母亲没抬头,只伸手从灶台上摸过火柴,“嗤”一声划亮橙红的光。不等我把笑意收住,她已经捏住卷子的一角,轻轻送进跳动的火苗里。红色的卷边瞬间蜷曲、发黑,墨字在火中化成灰,像一群慌乱翻飞的黑蝴蝶,顺着灶膛的热气飘向窗外,转瞬间就没了踪影,连一点焦糊味都没留下。

我站在原地没哭,只是愣了愣——早就习惯了。我是家里第四个闺女,娘的目光总像长了脚,越过我,落在弟弟或姐姐们身上。她从不会给我梳小辫,头发里的虱子多得能数清,她看见只会皱着眉骂:“你是天下最脏的小妮子!”我那双棉鞋穿了一冬,鞋尖磨出的洞能塞进小石子,寒风往里灌,她却嫌我费鞋,说我是填不满的败家子。

后来换牙,乳牙赖在牙床上不肯走,新牙偏从牙龈侧面钻出来,顶得腮帮子又肿又疼,吃饭时连馒头都咬不动,只能用牙床慢慢磨。邻居大婶见了就劝:“快带孩子去拔了吧,不然牙就长歪了。”娘只是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捏着我的下巴,语气平平得像在说天气:“别用手摸,别用舌头舔,不然牙长歪了,就是你的事。”

我信了。后来牙齿果然歪歪扭扭地长出来,犬牙顶着眼牙,一笑就露出不齐的缝。每次照镜子,我都盯着那排牙发呆,总觉得是自己没管好舌头,才让它们长成这副模样。我开始躲着人走,说话时把下巴埋进衣领,连课堂上老师点我回答问题,声音都细得像蚊子叫。我还常常偷偷翻家里的木箱,想找是不是有抱养我的纸条——我一定不是她亲生的,不然怎么会连一点母爱都得不到?

这怨怼藏了几十年,像受潮的棉絮,闷在心里发沉。我和娘始终隔着一层,她总在亲戚面前叹着气说我“不知恩图报”,我却只记得卷子烧起来的那团火,记得歪掉的牙齿,记得头发里爬动的虱子。直到我自己抱着怀里软软的孩子,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落在颈窝,小手攥着我的手指轻轻晃,才忽然懂了她当年的难:要给一家八口做饭、缝衣、纳鞋,夜里还要在油灯下补缀破了的衣裳,指尖被针扎得冒血珠也不停,她的精力早被柴米油盐榨干,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一个“不显眼”的闺女。

可懂了不代表忘了。童年的阴影像根细刺,扎在心里最软的地方,让我不敢轻易相信别人的善意,连和人说句话都要在心里反复琢磨半宿,怕自己哪句话说差了,又落得被忽略的下场。我不恨娘了,可那种被晾在一旁、被轻易否定的感觉,像生了根的草,怎么拔都拔不干净,春风一吹就又冒出来。

娘走的前一年,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的老茧硌得我手心疼。她浑浊的眼睛里蓄着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声音轻得像风:“妮儿,是娘对不住你。你是个聪明孩子,投错了人家,要是生在好人家,你肯定是个人才。”

那时我已经五十四岁,鬓角的白头发藏不住了,拔了又长,长了又拔,最后也懒得管了。我看着娘眼角堆起的皱纹,忽然就红了眼——原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我有多渴望被看见。可那些被烧掉的卷子、歪掉的牙齿、一次次落空的期待,早就变成了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就算她道歉,就算岁月流逝,也抹不掉了。

如今娘不在了,我却总想起她揉面、纳鞋底的身影,想起她额角的汗珠,想起她捏着我下巴时的温度。我偶尔会做梦,梦见那个扎着乱蓬蓬辫子的小女孩,站在灶台边,手里攥着烧了一角的卷子,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我想走过去告诉她:“你真的很聪明,你没有错。”可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散了梦里的画面,只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飘在空荡的屋子里。

有些遗憾,终究要带着走完余生。我开始学着慢慢接纳自己,试着和楼下的邻居打招呼,试着把当年没说出口的委屈,一行行写成文字,像是在对那个八岁的自己说话。只是某个安静的夜晚,台灯下的纸页泛着暖光,我还是会想起八岁那年的午后——要是娘当年能多看一眼那卷子,多夸我一句,我是不是就能早一点相信,自己其实很优秀。

作者简介:李东平,女,70后,泰安作家协会会员,泰安美术家协会会员,泰安农民书画协会会员,岱岳区美术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泰山文化》《泰山诗人《中国食品》等纸媒网络平台,绘画作品市区获奖,入选画集。左手油盐酱醋茶,右手诗词歌赋笔韵画,现在村委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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