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彦林丨古柏参天荫子孙
厉彦林
09-11 08:05
古树有灵性,根深叶茂,庇佑后嗣,众人供奉。
山东省莒南县坪上镇山底村,有一棵树龄900多年的老柏树。伴随历史风云,树下上演过无数感人肺腑的动人故事。尤其是“薄、季、王一个娘”的故事很特殊,我想探寻究竟。
2025年5月2日假期,天刚蒙蒙亮,我和妻子就在内弟带领陪同下,再一次来到了这棵参天的大柏树下。这里是山底村薄氏祖林。这棵古柏树干粗壮,树围3.86米,树皮皲裂如龙鳞,树枝茂密青翠。有几根碗口粗的枝丫上系着许多褪色的红布条,在风中摇曳着追思与祈福的愿望。
侧柏斗寒傲雪、坚毅挺拔,乃百木之长,象征正气、高尚、长寿、不朽。传统中医学认为,柏树发出的芳香气体有清热解毒、燥湿杀虫的作用,可祛病抗邪,培养人体正气,亦称“空气维生素”。古人常在墓地立石虎、种植柏树,取避邪除恶之义,也有象征永生或转生、新生的含义,寄托死者“长眠不朽”的愿望。
此村因坐落在大山脚下,故名山底。不远处就是1957年毛泽东主席批示“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厉家寨是一个好例”的厉家寨村。这棵柏树扎根在沂蒙山东麓的这片红色土地上,树冠亭亭如盖,四季常青,夏日遮一亩见方的绿荫,冬日里依然挺直苍翠的脊梁。它的根系缠绕着蒙古骑兵扬起的尘沙,枝干凝固着明清易代时的战火烽烟,那道深长的树疤是日军炮弹留下的伤痕。在族人的记忆里,所有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悲欢和这棵树下的辛酸,都已化作永不老去的年轮和永恒记忆。
正在西侧樱桃园劳作、已60多岁的薄先生说:这里是俺老薄家的祖林,不但我们薄家,季家、王家的后人也常来祭拜先祖。这个老柏树就是个活见证。
莒南县坪上镇山底村地处沂蒙山区东部边缘,西衔群山,东临黄海。北宋时属莒县,因山地贫瘠,加上疾疫与战乱冲击,老百姓生活贫困。农户靠垦荒或租佃地主土地维持生计,也有村民参与盐运或私盐贸易的记载和传说。
几千年来,传统中国社会、生生不息的中国人的生活犹如暗流湍急却宁静安详、不动声色的河流。传统文化习俗与现代思想观念的交错碰撞,形成了中国社会的变幻莫测与光怪陆离。农民往往坚守自己熟悉的“一亩三分地”,心里紧张怯懦,时刻防范着自然灾害、社会动荡、疾病等不可预测的危险因素。因而通过“拜把子”扩大虚拟亲缘关系,“求多子”、认干亲扩大家人规模,构建“家族圈”形成互相保护、风险共担机制,共同应对可知和不可知的困难与风险,这种农民兄弟在特定生存压力下的心理状态、社会行为和农耕文化的路径依赖,当然也无可厚非。
山底村坐落在巍峨大山的东南方,是一块适合耕种的平地。北宋嘉定年间,其先祖参加北宋军队北上抗金。遇金军伏击,大败,队伍溃散,各路兵卒只好躲避深山,暂求存活,繁衍生息。
薄岱、季丰年、王柏龄在战场上有过生死交集,谁料殊途同归又聚住到了山底村。
中秋夜,三人手捧烈酒,齐读:“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等三人在此义结金兰,歃血为盟。自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违背,乱箭穿身。”自此结拜成“三兄弟”。
一晃十几年过去。又一个除夕夜,山底村被漫天大雪覆盖,三兄弟聚集在薄岱家的草房里喝他三儿子的满月酒,酒过三巡后开始吐露心声。大哥王柏龄、二哥季丰年与因年过四旬仍无男孩而悲叹。三弟薄岱与妻子赵氏听闻同情得垂泪,回头看看三个熟睡的儿子陷入了沉思。只见炕上五岁的长子正把手搭在三岁次子的肩上,哥俩连睡姿都一样。这时火盆爆了个炭花,惊得幼子在赵氏怀里一颤,她赶忙拍了拍孩子,哼起“噢,噢”的哄睡调。
薄岱说:“既然我们是兄弟,我的儿就是你们的。来,咱把这酒干了,我这三个儿咱一家一个!”
大哥王柏龄、二哥季丰年顿时蒙了,先半信半疑,又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而三弟薄岱的妻子赵氏却心疼难舍,但又一想,这兵荒马乱的,孩子分到哥哥家能有更好的出路。于是含着眼泪,向丈夫点了点头,展现出一位普通山区女性的博大的胸怀与理性的生存智慧。
农历大年初一清晨,皑皑白雪已经把山川、河流、村庄全部覆盖,三兄弟来到村南的柏树林,燃鞭焚香,跪地祈天。薄岱将大儿子、二儿子郑重托付给兄长,约定三子永为血亲。这同父同母的三兄弟,被分到三个家庭。赵氏抱着小儿子走向前,把三个儿子拢在一起:“记住,你们仨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无论啥时候,无论遇到啥灾呀、啥难的,也别忘了是亲兄弟。”说完转身,把前一天夜里缝制的棉袄,披在孩子身上。三弟揣在娘的怀里,啥事不懂,大哥、二哥年幼懵懵懂懂,三兄弟分到了三个家庭,每人一个姓,长子叫王继承、次子叫季同源、三弟叫薄根生。这就是“三家儿子一个娘”的故事源头。
薄岱的妻子赵氏谢世时,长子王继承、次子季同源均带全家回来奔丧。“大哥”,“二哥”, 薄根生擦干眼泪,声音沙哑地喊着,心中五味杂陈。三人跪在母亲灵堂前,空气中弥漫着熟悉又陌生、亲密又疏远的氛围。“咱娘临走前,心里还一直挂牵着你们俩。尤其是每年过年,娘总自言自语地念叨‘不知那俩孩吃没吃上饺子呀?’”
薄根生刚说完,王继承和季同源立刻号啕大哭起来,顿时场院里哭声一片。
“根生啊,咱娘的后事,咱仨兄弟必须同心协力操办好,让娘走得安心。咱兄弟像这棵老柏树,根始终连在一起呀”。
这一娘生的三儿子,人人眼睛通红,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共同为娘守灵、守丧,依次磕头、叩拜。出殡那天,按风俗,由儿子们为母亲净身穿衣。三弟端来温水,二哥陪同大哥小心翼翼地替母亲擦拭身体,换上那件娘珍藏多年的绛紫色寿衣,安葬在了大柏树旁。接着兄弟三人还在墓地连续为娘圆了三天坟,共同参加了最为隆重的“五七坟”悼念活动。
据清光绪三十三年《山底老谱序》记载:“北宋时始祖从苏州府阊阖门外来此北方,占籍沂州府莒州之东南泉子牌山底村。斯时也,人烟稀少,吾祖与王姓季姓三人拜为兄弟,虽为异姓实同手足,故始祖仅有三子因王季二人无子,将长与王氏为子,凡大店、狮子口、浔河北等村,王姓皆其后也。将次与季姓为子,今居慧子坡村季姓即其后也。”
又据1993年1月19日二十四世振朝公、二十五世文善公撰写、二十五世采逵公代笔的《鲁南苏北薄氏共续谱序》载:“我辈先祖坟茔位于山底村东南村边向阳坡,遍植松柏百余株,其间始祖坟前一棵直径约四尺,至今枝繁叶茂,现为国家二级文物。”
薄氏始祖在村东南选择了祖林地,曾植松柏百余棵,现在的古柏是其中长得最茂盛的一棵。“山底古柏”已被莒南县人民政府一级保护。该村前些年还有王家祖林和季家祖林。
“一娘生的仨姓儿子,血脉断不了。” 薄、季、王三个家庭患难与共、超越姓氏的骨肉亲情和家族认同,形成了非血缘也相互扶持、共担风雨的家庭文化、家族传统,对志同道合的非血缘陌生人同样跟随守护。
时光流转,岁月变迁。1944年秋日伪军对沂蒙山区进行大规模扫荡时,上千名群众和八路军115师直属医院第二卫生所数百伤病员,在山底村附近陷入敌寇合围。为掩护群众和伤病员安全转移,八路军115师第686团团长贺东生带领“何万祥英雄连”的战士们奋不顾身地投入战斗,打响大山战役。毙敌80余人,成功掩护群众和伤病员的安全转移。山底村有光荣历史,群众默默支持革命,涌现出多名“红嫂”,新中国成立前就有党员30多名。
晚清时,因生活困难,山底村薄氏一分支,搬至西北方向的深山居住,现为盛产樱桃的大山空村。该村的大布谷崖底下有个大山洞,洞很深,洞底有块平地,抗日战争时期,曾贮存过八路军军需物资和掩护转移过许多伤病员。因山洞周围有大片映山红,八路军亲切地称该村为“红花向阳村”。
岁月的刻刀慢慢雕琢山川河流,族谱也被悄然改写,山底村已由昔日的薄、季、王三姓,变成了薄、朱、厉三姓。村民主要靠种植和第三产业致富,同时搬进了社区楼房,完成“农村变城市,农民变市民”的华美转身,孩子上学、老人养老也有了着落,日子过得舒心自在。
古柏脚扎泥土,仰望苍穹。在老龄化、少子化和人口快速流动的当下,山底村繁衍生息和发展变化的生动故事,依然像这棵参天古柏,鲜活地站立,唤醒对树木的崇拜和血缘亲情的珍视与坚守,抵抗亲情被物质利益稀释和血缘关系淡化的社会风气。当我再次访谈时,该村薄姓书记高兴地告诉我:“我们坪上镇大山村刚刚荣获了全国文明村荣誉称号。”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春风吹过,柏树枝沙沙作响,摇曳生生不息的血脉之气和精神之光。
遂作《古柏》以记之:
虬枝曾指旧柴门,
风雨雪霜刻泪痕;
游子天涯思千里,
月冷梦醒泪湿枕。
厉彦林简介:
厉彦林,山东莒南人。已出版《灼热乡情》《享受春雨》《春天住在我的村庄》《赤脚走在田野上》《地气》《人间烟火》等诗歌、散文、报告文学集十余部。作品曾获齐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长征文艺奖、《人民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翻译至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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