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在开封，名曰《东京梦华》

李哲

开封博物馆里最出名的当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此展厅内，游人们分外安静，有序排队，一点点地挪着步子，面庞紧靠玻璃，无不屏气凝神，仔细端详，人们皆被其细致微妙的笔法所折服，我既跟着队伍挪步的节奏，也跟着画中汴河的流速缓缓而行。

如果说《清明上河图》仅是一幅画，且真迹不在此是一种遗憾，那么按照《清明上河图》打造的一座清明上河园绝对是实至名归的开封之幸，更是我的旅途之幸。初春，天气回暖，出游踏青之心最为高涨，园内处处，人群络绎不绝。

若将该园比作一顶王冠，那么《东京梦华》便是位于中央最闪耀的明珠。我与妻子在园内逛了一天，实在挪不动腿脚，便早早找到了座位，第七排中间的最佳观赏位置，刚好俯瞰舞台全貌与其后的一汪静谧潭水。

随着灯光熄灭，一幅画卷以投影的方式出现在舞台中央，缓缓打开，那正是《清明上河图》。开场诗词，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我很是惊讶，这里是赵匡胤打下天下的都城开封，李煜之成就怎能归于宋朝呢？亡国之君无疑不受到百姓的唾弃和历史的冷眼，但他不同，历史反而铭记了另一重君王形象，文史上称他为“千古词帝”。这究竟是哀叹，还是庆幸，谁又说得清呢？

此时，从湖西岸驶来一朵巨大的紧闭的菊花，清脆甜美的美妙嗓音正是从中飘来。下午自博物馆赶来时，我好奇地问出租车师傅，“为什么护栏上都印着菊花？”她告知我，“菊花是开封的市花。”原来如此。中州大地，西有洛阳牡丹名动天下， 东有开封菊花也能绽放光彩。

花瓣缓缓打开，一群曼妙身材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尽情地展示着诗词中的美好。北岸，一袭白衣立于船头，那正是李煜。他乘着小舟，缓缓驶来。当唱到“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时，他忽然瘫倒在船头，灯光缓缓变暗，预示着南唐灭亡的命运。

紧接着，《清明上河图》继续展开，画面越来越全。一大群人纷纷涌上舞台，与画卷里的世界重叠，犹如自画中而来，喷火的，耍杂技的，斗鸡的，娶亲的，包公出游，扛锄头的，等。北宋时热闹的集市正活灵活现地展现在眼前，得以窥探大宋的盛世。

第二首词，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随之响起。辛弃疾，济南历城人。我正是从济南乘车而来。大明湖里的嘉轩祠，我早已数清瞻仰过多少遍。他是我心目中仅次于苏轼的人生偶像。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身为高中班主任，面对学生违纪行为，我便督促学生们自觉地背诵一张“词单”。何谓“词单”？餐馆有菜单，音乐有歌单，那么班级里也该有“词单”，而“辛弃疾”词单上，《青玉案》是第一首。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更是被国学大师王国维引申为“人生三境界”里的第三重，可谓重磅十足。

每年春天，我喜欢独自走在学校的东花园里，满目的花争相斗艳。杏花、连翘、迎春花、玉兰花在前，梨花、桃花、海棠、丁香紧跟其后，每每走在花下抬头望去，那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便情不自禁涌上心头。

这一次也不例外，跟随着喇叭中高昂的唱诵声，我近乎同步唱诵，妻子在旁推搡着我，“小点声。”我稍稍压低了声音，却仍旧抑制不住激动之情。一个个女子举着花灯奔向舞台，一排排舞龙的人占据了湖岸。啊，这不就是“玉壶光转”吗？这不就是“鱼龙之舞”吗？实在太美妙了。

灯光熄灭，粉光照耀天际，第三首词响起了苏轼的《蝶恋花》。终于等到了。我相信大宋不会忘记苏轼，开封更不会忘记这位才子。凡苏轼走过之地，历经尘烟，皆受到了当地的推崇。近几年，我走过眉州、杭州、徐州、青州等地，苏诗总能题在石壁之上，无不称奇。起初相遇只觉得是巧合，慢慢地才洞见了苏轼之魅力。

每每妻子与我商榷旅行之事，我便告知自己的出行目的极其明确——追寻苏轼的行踪。我决定用十年走完苏轼一生的足迹，这不也是一种人生的浪漫吗？来到开封，听闻到苏轼的传说，此行便已无憾。

此地对苏轼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也是宋人心向往之、施展抱负的大舞台。苏轼初来开封，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大放异彩，可谁料不幸随之而来，接连三次听闻噩耗以及“乌台诗案”的牢狱之灾。即使后来再返朝堂主政，也仅仅留下了一瞬的光彩时刻。最悲惨、身陷囹圄是在这里，最辉煌、位极人臣也是在这里，人生的转折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影响了苏轼的一生。

千百年后，鲜有人数得清历任皇帝，可人们无不记住了一个伟大的灵魂——苏东坡。可见，文学世界所绽放出的光芒，权力无法比拟。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远处的楼阁泛着鲜嫩青草般的绿光，树木、房屋、小石拱桥皆在它的笼罩之下。一众女女子手持橘红伞款款而出。舞台中央，领舞员是一位着粉色长袍、扎绿色腰带、拿白色扇子的曼妙女子，一众演员举伞和之，宛如花朵与绿叶同在春夜里随风飘荡，歌唱，欢笑......

近处是舞台，对岸是店铺集市，男女老少，形态各异。柳树下有人在乘凉，摊位上有人在买卖，路上行人畅意交谈，距离遥隔甚远，又在黑夜之中，犹如隔着那道历史长河窥视着昔日繁华之景。

湖中长堤上整齐走过了数十名女子，不禁使我想起了西湖“苏堤”。我曾在2019年的初秋走过。今日看来，仅是一条平平无奇的柏油马路，但通过历史的眼睛，每一寸土壤无不注入了苏东坡的心血，并延续了千年之久。“看，那里有人在荡秋千。”那是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多亏妻子的提醒。这不正应了那句“墙里秋千墙外道”吗？

临近尾声，绿色忽转为蓝色。瞬间，女子身上的衣服也被映衬出了蓝色。蓝光游荡在湖泊、城墙、天际，宛如一场绝妙的视觉盛宴，缓缓响起了第四首词，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柳永虽仕途无望，却成就了古代流行歌曲的天王，享受着无上的声誉，过着潇洒快活的日子，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这样的命运让“千古词帝”李煜汗颜百倍。

蓝色是主调，它常被冠以忧郁之色。远处尚且沉积在一片黑暗之中，而湖上泛起的蓝光似雾般弥漫开来。舞台上，独舞的男子终于等来了舞伴，一次次地相拥与远离、牵手与回眸，酣畅淋漓地诠释着难以割舍的离情别绪，它在蓝光氛围之中游转，在低沉哀乐之盘旋，多情才子与妩媚少女的一曲小令，足以勾勒出一个饱满的浪漫的的艺术王朝。

我在三月的春夜里，虽不是柳永写下“晓风残月”的秋夜，却也能感受到一份清冷。“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风是凉的，夜也是凉的，听闻此曲的人正在春夜里瑟瑟发抖。亮着两盏红灯笼的乌篷船从湖对岸驶来，过痕似一把剪刀将湖面和辽阔的人生一并裁开，迷茫之人犹如这漂浮在夜幕下的小船不知去向。“留恋处，兰舟催发”，最终男子登船离去，而女子翻过石桥，三步一回眸，不舍回望。

灯光熄灭，第五首词应声而来，辛弃疾的《破阵子》。万万没想到，稼轩之词选用了两首。辛弃疾是南宋诗人，那时此地早已毁于战火，上榜缘由大概便是爱国之情，它与《满江红》必选一首。北伐之情，响彻天际，不仅是稼轩，岳飞、陆游，大宋将士何人不渴望与敌人血战到底，重回故园？

湖面上燃烧起了熊熊火焰，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刺鼻的气味，将士们疾步行至舞台中央。人人身披铠甲，手持火把，红色的头盔在火焰的映照格外醒目。一把“穆”家军的旗帜悬挂一侧，一位女子骑着白马“哒哒哒”地登场，此时一个小孩子大喊道，“穆桂英！是穆桂英！”

她戴着的头冠与美猴王“凤翅紫金冠”一模一样，身后有四道令旗起起伏伏，赤红色的军衣飒爽英姿。瞬间，整片湖全被红光笼罩，似灌满了一江的鲜血。“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在这凉夜里，铠甲仍旧寒冷无比，因为我早已被湖风吹得不断流涕。保家卫国，义无反顾。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场景不变，紧接着是岳飞的《满江红》。终会有的，宋朝无论如何也不能遗忘岳元帅。前年同名贺岁片《满江红》曾使得多少观众落泪，它永远都能直戳人心最痛处。一是因宋朝繁华，大好河山，毁于一旦的悲惨，二是因君昏臣暗，迫害忠良的人祸，最是令人气愤。

舞台上再现了决战的壮烈场面。舞台与第一排观众席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几十匹战马疾驰而过，马蹄声“嗒嗒”作响，战马散发出的气味弥留在空气之中，久久不散。一杆杆红缨枪如舞动的胜利红旗，一件件银色铠甲反射着冰冷的月光。

战马们继续奔跑，跑过了河中长堤，跑过了对岸街市。凡过之处皆亮起了火把，冒着滚滚的黑烟，而越来越多的火把汇聚一起，水中的倒影都要容纳不开了。突然，一众楼宇皆燃起了熊熊火焰，它是以飘动的红布代替，红光笼罩着一切。

人们惊叹于刺目的壮烈的红色，沉浸在战火无情的悲痛之中，一声震天的响雷在湖中炸裂，瞬间地动山摇。响雷接连不断，湖面上弥散着巨大的白色浓雾。骏马再次呼啸而过，在一声嘶鸣声过后，战争落幕，红光消散，字幕上显示着“宋朝将士取得了胜利”。

平静过后，一首舒缓的前奏响起，歌声是温馨、治愈、平静的，那正是苏轼的《水调歌头》。贴着湖面成小角度射出了一道绿光，照向天际。雾气至此尚未消散，在此正巧化身为幕布，绿光呈螺旋般向外延伸，化身一条时空隧道。一艘小船从中驶来。小女孩的甜蜜嗓音与《水调歌头》最为相配，四周又亮起了无数盏灯笼，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中央汇聚，舞台的中央，长堤的中央，对岸的中央。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小男孩正站在岸边迎接她。两人牵着手，捧着一大束菊花，在舞台上席地而坐，用背影比了一颗大大的“心”。红灯笼绕满了湖岸，黄色灯光射向了天空，柳树是银色的，楼宇是蓝色的，长堤是紫色的，众多色彩交叠汇聚在一起，缤纷出奇。此曲临近尾声，《清明上河图》的画卷又重新回到了舞台中央，静静地，缓缓地合上。

所有演员，登场谢幕。

作者简介：

李哲，男，九五后，山东滨州人，硕士，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高中教师。《哲论》微信公众号创作者。作品散见于《齐鲁晚报》《金陵晚报》《盐城晚报》《德州晚报》《泰山晚报》《鲁北晚报》《滨州日报》《烟台日报》《山东商报》《农村大众报》《中老年时报》《世界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