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墓”的考古人生

新华每日电讯    2024-01-23 16:50:01

六万平方米发掘面积;一万余座墓葬;30余年手铲不辍;五获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数量之多并列国内第一……57岁的马俊才的考古人生,不止这些数字。2023年3月21日,57岁的马俊才获评2022年度河南考古人物。史前文明、夏商、东周、魏晋、唐宋、明清……马俊才发掘的遗址几乎涵盖历史上各个时期,有人说,他把中国历史打“通关”了。

“手气好”的“马大墓”

见到马俊才时,他正在河南南阳主持黄山遗址的发掘工作。久在田野的他脸上透着考古人特有的“考古色”——被太阳久晒又反复风吹后的黑红。

1985年,19岁的马俊才考入北京大学考古系。当时,北大考古专业已经形成包括三个多月田野发掘、两个多月室内整理和编写实习报告等流程的基础实习“北大模式”。得益于此,大二时马俊才跟着老师来到新石器时代遗址湖北天门石家河,开始了田野启蒙。

考古圈流行一句话,“不会看土,别说考古”。那时马俊才每天都趴在沟坎、断层前看土层断面,分析地层,并结合文献和考古报告,学习如何“看土”。

一天,马俊才和另外两位同学接到任务:附近的肖家屋脊有个砖瓦厂,起土时经常发现陶片,赶去探探。21岁的马俊才第一次背上了洛阳铲。此时他已经学会了如何“看土”:如果洛阳铲带上来的是“五花土”,下边多半是墓;绿色或青色土,多半是马坑或车马坑;密实的夯土,根据范围就能判断是什么建筑遗迹。

到了砖瓦厂,大家观察砖窑起土的断面,没有发现什么,一时不知从何处下铲。马俊才心想,先不管,探了再说,便在一处隆起的高地上扎起了“筛子”。就这样埋头探了几天,终于发现了1.5米厚的文化层,一个多月后,一座王级大墓找到了。这座标号为M7的墓葬属于后石家河文化,当时共出土104件陶器和一件象征权力的石钺。直到目前,M7仍是石家河时期最大的墓葬。

“手气真好。”从那时起,便有人这样评价马俊才。

1989年,大学毕业后马俊才来到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时称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一个月后,他被分到新郑工作站,开始了对郑韩故城持续15年的发掘。

1993年的一天,马俊才在郑韩故城小高庄西进行考古勘探,用洛阳铲下探时,坑底带出了发绿的土。“土发绿发青,极有可能是马坑,因为马在腐烂后产生的腐殖质会把土染成绿色或者青色。”善于总结的马俊才很快判断这是一处马坑遗址,有没有车还需看是否有木器腐烂的灰痕。

清到最后,只出现了马,没有车。“旁边很可能还有别的祭祀坑。”可整整四个月,他们清理出的全是马坑,并没有青铜器坑和大墓。“很多人都劝我放弃。”马俊才说,他不断翻阅《周礼》等历史文献,查阅古代祭祀埋葬情况,判断此处很可能存在高等级的祭祀遗迹。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并在1995年10月开始了第三次扩方。新探方开始刨土的那个下午,一位民工的耙子刚落下就传来“咣当”声。“是金属碰撞声!”马俊才心想,“有了!”

第一件青铜器出现了。此后,在探方周围有序排列多个青铜礼乐器坑,出土五组象征古代中央政权的九鼎八簋青铜重器,此外还有9坑编钟,每坑24件。结合此前发掘的马坑,马俊才判断这是典型的郑国祭祀遗址,而且是祭社稷的最高等级遗址。

不出所料。这次发掘,共清理出土春秋时期郑国青铜礼乐器坑17座、殉马坑44座,出有348件郑国公室的青铜重器,成为郑韩故城半个多世纪以来罕见的考古收获。此项发现,被评为1996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这是马俊才首次获得该殊荣,当时他仅30岁。

此后,马俊才又先后主持发掘了新郑市许岗韩国王陵、新郑市胡庄韩国王陵、新密市古城寨龙山城址、上蔡县蔡国故城和蔡国贵族墓地、安阳殷墟商代铸铜遗址、三门峡秦人墓地、禹州商周贵族墓地、南阳黄山遗址等多项大中型发掘项目,五获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所到之处非王即侯。

“手气真好!”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还送了“马大墓”的名号给他。

可考古技师程永刚却不这么认为。“这么多年,他累计发掘面积有六万平方米,仅墓葬就有一万多座,王侯将相才几个。所谓手气好,不过是想得多一点,挖得深一点,坚持得久一点。”

一年365天,最多的时候,马俊才有超过340天在田野。“如果非要说手气,那么他的学术敏感、过硬的实践操作技术、对遗址细微之处的把握、大胆的想象力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劲儿,确实让他的手气略显得好一点。”程永刚补充道。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眼睛还要瞟向灶台外”

“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眼睛还要瞟向灶台外。”这是马俊才的考古“方法论”。他解释说,发掘墓葬不能只看墓,要从人出发,找到古人衣食住行的各种“配套设施”,就是一种以聚落遗址为单位进行田野考古操作和研究的思维方法。

2005年5月,河南省驻马店市上蔡县文物局接到村民举报,郭庄村东一处地势最高的土岗上出现很多人为大洞,可能有盗墓贼。随后马俊才带领考古队赶往现场,在钻探过程中,探铲在土层深处带出的竟是些黄色的纯细沙,而不是常见的五花土。挖过近万个墓葬的马俊才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马上查阅考古资料,发现河南辉县的魏国王室墓葬就是用沙子埋葬,叫积沙墓。“为了对付盗墓贼,古人采用了一种特殊的埋葬方式——用细沙填埋墓室,再在沙中埋上巨石。由于细沙具有良好的流动性,加上石块的重量,很容易塌方把盗洞掩埋。”马俊才说。

如此严密的防盗措施,加大了发掘难度。为了赶在雨季前完成发掘工作,马俊才首次用到了吊机。历时两个多月,一个长27米、深19米的楚国贵族墓地得以面世,“流沙大墓”轰动一时。

如此大量的沙石从哪里来?发掘过程中,马俊才不忘“看着锅里”,随即勘探出古汝河码头,解决了流沙大墓沙石来源问题,又把大墓压着的古遗址清理出来。

“上蔡县是周朝诸侯国古蔡国都城所在地,流沙大墓距蔡国故城不过5公里多,故城周围极有可能埋着更多古蔡国贵族墓葬。”听到村民说自家地边水沟里有马骨头和铜马嚼子时,马俊才心头一震,随即派出了钻探队,探出一批积炭大墓和大型车马坑,以蔡侯积炭大墓和出土五鼎四簋的蔡夫人墓为代表的一批蔡国贵族墓终于找到了,系列发现填补了蔡文化空白。

这种“聚落式考古”的思维方法贯穿了马俊才整个考古生涯,这也是他总能从田野中拔出一连串“惊喜”的原因。

守望田野,做历史的唤醒者

守望田野30余年,马俊才真正诠释了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他常常会因刮风下雨连夜赶往遗址查看安全;他会把车横在工程车前,阻止因施工可能对遗址产生的破坏;他多次熬夜编写大遗址保护规划;性格腼腆但却愿意对着话筒直播两个多小时,只为普及遗址文化,推动公众考古事业;他不会怠慢任何一处遗迹,因为遗址有大小,价值无轻重。

现在,马俊才几乎所有的精力都在河南省南阳市黄山遗址,遗址的内涵超乎想象,发掘难度也超出想象。

“整个遗址层层叠叠都是宝。房摞房、墓摞墓,常常出现仰韶时期的房子与屈家岭时期制玉作坊、房址、墓葬相互叠压打破现象,手铲稍一挖,就被另一个时期的遗迹拦住。”马俊才说,目前新石器时期文化序列并不清晰,而黄山遗址每10厘米就是一个文化层,已有的考古类型学已不能完全解释。

面对知识储备的新挑战,如今的马俊才一半田野,一半书斋,一有空闲就不断翻看考古报告,并定期邀请全国专家来遗址指导交流,更新认识。

从考古大棚走出,站在遗址上眺望,麦苗青、油菜黄,独山、蒲山两山相夹,玉带般的白河从山脚流过。几千年前,这个“中原玉都”所出玉器就是从这里走向中原、流通江汉。5年来,纵使手铲不辍,30万平方米的遗址也只挖了不到百分之一。

“下半辈子是绕不开它了。”马俊才说。

(《新华每日电讯》2023.12.5 桂娟、史林静)

责任编辑:卢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