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慕新

湖州铁佛寺的朋友约我来赏梅花，约了十年，终于成行。

在梅花盛开时，曾有数十万人蜂拥而至，让藏身闹市的古寺红梅闻名遐迩，爆红于网络。

然而此时，梅花已经谢尽，只有两株虬枝梅树默立殿前。

我在梅树下嗅了嗅余香，便匆匆赶往杼山妙境，那里有我此行特来拜谒的茶圣陆羽墓。

十几年前，读作家陈舜臣的《茶事遍路》，始对湖州有所了解，知道此地在浙江北部，太湖南岸。

书里专门写了“陆羽生平”“湖州刺史颜真卿”和“境会亭”等，都是与湖州有关的人和事。

每一个故事，都曾让我感怀良久，唏嘘不已。

六年前，我在广州的一个茶文化博物馆开讲《禅茶十课》，曾深入了解过陆羽的生平。

对于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茶经》作者，一直心怀景仰，希望有朝一日能到他的墓前供花祭拜，顶礼致敬。

在东道主的陪同下，来到湖州城西南二十余里的杼山妙境。

暮色里，拾级而上，迎面而见一通大石碑，上书“唐翁陆羽之墓”。

两侧神道石柱书有对联“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

伫立在陆羽墓前，仿佛日思夜想久别重逢的故知，终于相会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倾诉。

默默地将一个花篮置于墓碑前的石台上，双手合十，鞠躬三拜。

史书记载，陆羽出生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仙逝于唐德宗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人，字鸿渐，号“茶山御史”，被后世尊奉为“茶圣”，祀为“茶神”。

陆羽三岁时遭遗弃，被湖北竟陵龙盖寺住持智积禅师收养。

禅师占得《渐》卦，卦爻辞为“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遂取名“陆羽”，字“鸿渐”。

陆羽自幼在寺院生活，对僧家自然亲近。

公元757年，24岁的陆羽到湖州考察茶叶培育茶树新品种时，便借宿于皎然和尚（公元720-804年）住持的妙喜寺。

陆羽在世时，常自称为“茶山御史”，并提出茶道精神“精行俭德”。

从广州出发前夕，我专程请书法家王子炎先生写了“精行俭德”和“茶山御史”两幅榜书，分别赠给杼山书院和湖州铁佛寺，因为他们都在积极推动以茶圣陆羽为内核的茶旅文化。

湖州当地想把杼山妙境打造成全世界茶人朝圣的文化高地，就像提到儒学便知曲阜，追溯华夏人文始祖便知黄帝陵一样。

有朝一日，杼山，茶圣陆羽长眠于此的妙境，会在清明节（茶神节）迎来世界各地的朝拜者。

他们相聚于此不仅仅是慎终追远，更要开展丰富多彩的茶文化交流，共建充满历史感与未来风的茶文化博览会与学术论坛，这就是以茶为核心的文旅产业融合体。

湖州的文化底蕴十分深厚，历史文化名人星辉灿烂。

三国时有著名史学家沈约、裴松之，文学家丘迟、吴均；

唐朝时有大诗人白居易、大书法家湖州刺史颜真卿、以“西塞山前白鹭飞”诗句传世的张志和、谢灵运的十世孙诗僧皎然、诗人钱起等，更有撰写世界第一部茶学专著《茶经》而被后世奉为茶圣的陆羽；

宋代有与柳永齐名的词人张先，著作《武林旧事》的周密，以气节传世的文天祥；

元代有大书法家赵孟頫；

明代有富可敌国的沈万三，诗人兼书法家祝枝山。

近世则有西泠印社首任社长、诗书画印大师吴昌硕，新中国“两弹元勋”钱三强……

在太湖南岸的湖州，陆羽是文人雅士茶叙茶修时不可绕过的灵魂与标志。

陆羽生活的时代，正逢唐朝由盛转衰，安史之乱（公元755-763年）给大唐帝国致以重创。

曾任平原太守的颜真卿联手其堂兄常山太守颜杲卿，协助朝廷平定安史之乱后，几经波折于公元773年赴任湖州刺史，这是他贬谪生涯的最后一站。

这一年，颜真卿64岁，皎然53岁，陆羽40岁，他们成了喝茶吟诗挥毫泼墨的“铁三角”。

颜真卿还在杼山为陆羽建了一座可供栖身的三癸亭。

陆羽早期诗作留存下来的仅有数首，比较知名的有《六羡歌》：“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还有一首《会稽东小山》：“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可惜他在湖州的诗作未能传世。

在此期间，陆羽的主要精力用在《茶经》的著述上，从而成就了世界第一部茶学著作。

像世人熟知的宋代苏轼和佛印一样，唐朝的陆羽和皎然，也谱写了缁素相交的千古佳话，一僧一俗，文心相通，情深意切。

陆羽与皎然的忘年之交，也让《唐诗三百首》中留下了皎然的诗作《寻陆鸿渐不遇》：“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到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这首诗说的就是皎然寻找居于湖州青塘别业的陆羽，却不巧碰上他进山采茶，此情此景，与唐代诗人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情节近似，相映成趣。

公元804年，陆羽去世。

这年九月，日本天台宗初祖最澄法师来到中国，从距湖州600里的浙江临海登陆，入天台山学习佛法。

次年五月，最澄法师得到陆羽著作的《茶经》及经陆羽培育改良的茶籽，从此，中国茶叶及栽培技术传入日本。

至今，陆羽仍被日本人尊奉为“日本茶祖”和“茶道之神”，对日本茶道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影响深远。

陆羽是几月去世的，史料没有记载，如今也不可考了。

极有可能，最澄法师是没有见到陆羽的，他们在历史的时空里擦肩而过了。

遗憾之余，最澄法师于805年乘日本遣唐使官船回国了。

令世世代代日本茶人深感万幸的是，他带走了《茶经》和茶籽。

从杼山下来，次日再回铁佛寺。

静静地站在梅花树下，恍惚之间看到满树红梅，风吹过来，花瓣飞舞，落在我手中端着的紫笋茶里。

回望历史深处，兵荒马乱中，陆羽和他们的朋友们，正是靠这一杯茶找到了心安之处。

当下不由慨叹，人生在世，再大的委屈，落入一杯茶中，也不过一丝涟漪。

如何在茶席间照见自心，才是值得我们去参寻的事儿。

一杯茶，超越二元对立，飞越生死大海。

端起来，欢喜；

放下去，自在。

湖州之行，虽然错过了满树梅花，但却亲炙了熨帖人心的杼山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