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青岛|秦刻失于石,一拓纸上生——二十九个字的秦泰山石刻拓本亮相,与琅琊刻石堪称双璧
半岛都市报·半岛新闻客户端 张文艳 2025-06-02 17:54:02原创
一本典籍的背后,有可能经历众多的故事。而今天我们要讲述的典籍,则是为日渐磨损的刻石,留下了珍贵的记录。
它的名字叫秦泰山刻石拓本,一共29个字的拓本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如今珍藏在岱庙里的刻石已经磨得只剩下了9个半字。那么到底泰山秦刻石记载了什么?与琅琊刻石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原石珍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琅琊刻石有什么样的曲折经历?且听专家学者一一讲述。
何为拓印
让刻石在纸上重生
墨水、喷壶、打刷、拓包、类似乒乓球拍的墨板、毛巾和宣纸,这些看似熟悉又陌生的工具,主要用于拓印。
“古籍的发展,除了有手写的模式、印刷的模式,还有一种方式也被列为古籍的范畴之内,就是我们的拓本的模式。这也是一种知识的传播方式,就是把文字刻在石头上或者是刻在木板上,经过捶拓,流散到知识分子人群当中,现在我们临的一些字帖,就是我们拓的碑文”,青岛市博物馆书画古籍部罗琦告诉半岛全媒体记者。
观览古籍的过程,恰似一场穿越时空的文字旅行。而在了解拓印之前,我们需要先认识刻石——这种镌刻在碑石或山崖上的古老文字载体。
刻石是早期石刻的主要形式,先秦时期的石刻多直接刻在天然石块上,内容多为颂德记功,形制也不像后世碑刻那样规整。它主要分为两类:独立矗立的石块称“碣”,比如著名的先秦石鼓文;直接刻在山崖上的则叫“摩崖”。
东海之滨的崂山,便是一座天然的摩崖石刻博物馆。山海交融的奇景,宛如磁石般吸引着历代文人墨客纷至沓来。他们醉心于山海胜景,将胸中豪情化作笔底风云,而后被岁月之手镌刻在嶙峋山石上。这些历经沧桑的文字,如同永不褪色的文化基因,为崂山注入了绵延千年的人文气韵。
拓印是让石刻文字“活”到纸上的技艺:先把薄纸浸湿敷在石刻表面,轻敲使纸深入字迹凹槽,待纸张干透后,用蘸墨的刷子均匀拍打,最后小心揭下,一张黑底白字的拓片便跃然眼前。这种工艺让石刻文字突破时空限制,得以长久保存和广泛流传。
青岛手工艺协会崂山区分会会长、传拓艺委会主任李继伟就曾于2017年获准拓印崂山的刻石。在他看来,拓印不是简单的运用工具拓下石刻的过程,还需要对拓印的内容进行专门的研究。他告诉半岛全媒体记者,他在拓印之前都会先勘察现场测量,然后再去找相关的文献资料,毕竟岁月风化了笔画,一旦研究不透就会弄错。他举例说,比如一个“大”字,有可能是“犬”,也有可能是“太”,需要仔细推敲文字的前后连贯意思,毕竟相关的专家不会到现场去看。他记得,在他到太清宫拓印康有为的诗篇时,就发现了几处原来拓印的错误,比如“幼”字,刻石上的书法写的是上下结构,便被误拓为“务”字,他拓印后发现此字用于人名,其实是“幼”字,同一个字因为结构的变化产生了误会。这也就是拓印的意义。
有了石刻,又有了拓印,便有了拓本,凡摹拓金石、碑碣、印章之本,皆称为“拓本”,即用纸紧覆在碑碣或金石等器物的文字或花纹上,用墨或其他颜色打出其文字、图形来的印刷品。
据研究专家称,拓本实物最早见于唐代。拓法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其不同的特点。唐拓存世稀少,仅有碑拓几篇。宋拓,拓工十分讲究,纸墨都十分精良。元拓,虽有拓本,但没有什么特色。明拓也比较讲究,一般均按宋拓的具体要求来捶拓。拓本的内容主要就是古代刻勒于石的重要记载。印刷的发明就是为了满足文字与图画大量复制和广泛传播的要求。从我国的印刷史看,拓印先于雕版。
明朝拓本
二十九字藏秦篆余韵
橱窗里,一本展开的拓本,字迹虽然有些斑驳,但上面的十几个印章,说明它被多人珍藏过。
“这是明代的泰山刻石拓本,秦始皇当时多次东巡,曾在泰山进行封禅,并勤石记功,文字是由李斯撰写的小篆,这部明拓本保留有29个字,来自于秦二世,因为明朝时,秦始皇的刻石就已经找不到了,秦二世效仿他的父亲也封禅泰山,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李斯写的秦二世的诏书”,罗琦说。
拓本的来源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
彼时的泰山之巅,曾矗立着一块见证特殊历史的石碑——秦泰山刻石。那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第三年,带着煊赫功绩登临泰山,丞相李斯挥笔写下144字碑文,三面环刻,将帝王荣耀刻进山石之中,立于泰山玉皇顶。十年后秦二世效仿父亲封禅,又在碑石空白处补刻了79字诏书。两代帝王的文字并肩而立,成为中国最早的刻石之一,也让这块石碑成为秦代“书同文”政策的活化石。
只是,时光无情,历经战火与风雨的侵蚀,北宋欧阳修在他的《集古录》里提到这块碑,说只剩下了几十个字,由此可见,这块秦篆碑在北宋时就远非完璧了。如今的秦泰山刻石仅存九个半残破字迹,像一位伤痕累累的老者,默默立在岱庙诉说沧桑。但它的灵魂早已借由拓印技艺获得永生。那些将石碑文字“复制”到纸上的拓本,成了现代人触摸秦代文明的时光机。
在众多传世拓本中,青岛市博物馆的“明拓二十九字本”堪称明珠。这册拓本纵26.8厘米、横14.1厘米,像一本浓缩的历史手札,珍藏着秦二世诏书中29个清晰的小篆。存有“臣斯”“臣去疾”“御史大臣”“昧死言”“臣请具刻诏书金石刻”“因明白矣”“臣昧死请”二十九字。这些笔画刚劲有力,又似芙蓉般清秀,连鲁迅都称赞为“汉晋碑铭之祖”。更珍贵的是,拓本上密密麻麻盖着赵秉冲、杨宾、陆绍曾等名家的收藏印,仿佛一串文明的接力印记;翁方纲、张燕昌、赵之谦等大家的题跋墨迹,如同给拓本穿上了锦绣华服,细细读来,能看见一代代文人对它的珍爱之情。
这就是拓本的魅力所在。
刻石在清乾隆年间失火后只剩“十字石”,存“斯”“臣去疾”“昧死”“臣请”“矣臣”十字,其中“斯”“昧死”三字残存半字,“斯”字“其”部下一长横尚存,传拓精良,拓墨浓黝。
青岛市博物馆的这件藏品,恰好保留了明代拓印的29字完整面貌,还附上清代“十字本”精拓,像一部刻石兴衰的连环画。历经六舟和尚、张廷济等藏家的悉心呵护,最终在2011年归入博物馆。
这册穿越四百年的拓本,墨香里浮动的不仅是李斯的笔意,还有赵魏“洵为宇内钜观”的惊叹,翁方纲连夜题诗的身影,以及无数双手在战火中守护它的温度。
文明的星火,在纸页间,跳动出耀眼的光芒。“现在我们到泰山、到岱庙去看这个刻石,现在只有九个半字,所以说29字本的拓本已经是非常少见和罕见。2016年被列入了我们的国家珍贵古籍名录”,罗琦说。
刻石兄弟
泰山与琅琊的双璧重生
其实,说到秦刻石,青岛的琅琊刻石同样珍贵。
“青岛琅琊台的琅琊刻石也是秦始皇东巡的产物,它们是有关联的,可能琅琊刻石的文字磨得会更加严重一些”,罗琦说。
在青岛的琅琊台,同样有一座秦刻石。与泰山秦刻石的时期差不多。如今,琅琊刻石珍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青岛市博物馆里有刻石的复制品。
话说,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曾多次巡视全国,立石刻,歌颂秦德。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有《峄山刻石》《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芝罘刻石》《东观刻石》《碣石刻石》《会稽刻石》等。这些立石有政治意义,也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如今,除《泰山刻石》和《琅琊台刻石》存残石外,其余原石皆不存。
所以,两座刻石犹如兄弟,也是当今仅存的珍宝。
琅琊刻石高耸松林之间,中间石碑上刻有篆书:“维二十六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维秦王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琊……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全石,以为表经。”
那么,琅琊刻石有什么沧桑经历呢?
时间回到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郡县,“作琅琊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这座刻石,便是后来驰名天下的琅琊刻石。统一大业甫一完成,秦始皇开始大张旗鼓东巡,他号令三万黔首,也就是百姓迁到琅琊,夜以继日,增筑琅琊台,建成函谷关外规模最大琅琊台行宫。琅琊台是两千多年前古人用琅琊山夯土筑就的。它“台基三层,层高三丈,上级平敞,方二百余步,高五里”。
秦始皇来琅琊山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长生药。秦始皇虽然君临天下,他唯恐寿命不长,因为他的爷爷就在44岁时去世,父亲庄襄王34岁去世,东巡琅琊时他已经40岁,古人不长寿,已进入末年。加上秦始皇自小在赵国受难,长期营养不良,患有多种病症,据称又长期被脑膜炎和癫痫等病症所困,他更是妄想尽快得到长生不老之术。每次生病,秦始皇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不想很快拱手让人,他连太子都没立,意图多统治些时日。听说琅琊台海域有“海上三神山”,齐威王、燕昭王都曾找寻长生药,秦始皇也动了心思。于是,派出方士徐福率领数千名童男童女从琅琊港出发去寻找妙药。没想到,秦始皇没能等来长生药,公元前210年死在了东巡路上。
秦始皇亡故得很突然,他的儿子胡亥秘不发丧,待杀死了自己的手足后,立刻即位,也就是秦二世。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巡至琅琊台,在始皇所立刻石旁刻其诏书和大臣从者名,据传也出自李斯之手。
刻石历经风雨剥蚀,至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苏轼为官密州(诸城)时,曾记述云:“秦始皇二十六年,初并天下,二十八年亲巡东方海上,登琅琊台观日出,乐而忘归,徙黔首三万家于台下,刻石颂秦德焉。二世元年,复刻诏书其旁,今颂诗亡矣,其从臣姓名仅有存者,而二世诏书具在。”琅琊刻石文字优美,有496字,文字之多,为全国之最,其中,正文289字,四字韵文,言简意赅,虽为群臣颂德之辞,却是彪炳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座丰碑。附文207字,记录随从大臣的名字和议立碑刻的事迹。秦始皇立石刻的目的是“借以威慑齐地的反秦势力”。随着时间的流逝,“琅琊刻石”也已剥落了大半,仅存86个字,更差点被毁。
时间推进,到了宋政和元年(1111年),金石学家赵明诚,偕夫人李清照,曾回故里诸城,去琅琊台摩挲刻石,作了深入考证,他在其名著《金石录》中记述:“秦琅琊刻石,在今密州(诸城),其颂诗亡矣,独从臣姓名及二世诏书尚存。”
根据《诸城县志》记载,从赵明诚之后,“金石之书不能知其存亡”。琅琊刻石就这样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直到400多年后的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诸城知县颜悦道,重修琅琊台时将残存刻石找到,镶嵌在石碑上,并在台顶修建海神庙和礼日亭,后人陆续在此树碑,史称七十二通龙头碑。后来庙、亭、碑尽毁,仅台基遗存尚好。又过了一百多年,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诸城知县宫懋让见刻石裂,熔铁束之。清道光年间,铁束散,刻石碎。后诸城知县毛澄筑亭覆之,但最终还是散失。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琅琊台降下特大雷雨,石碑被雷击碎,成为一片石砾。1921年,当山东省政府下令各地勘验保护各地文物之时,时任诸城教育局长王景祥,请来了一位当地大儒,寻找秦碑琅琊刻石的踪迹,此人名叫孟昭鸿。孟昭鸿与视学王培祜知悉消息后,立刻来到琅琊,到达现场,发现刻石已经没了踪影。他们在周边仔细搜寻,“逐石查检,终于在海滩上发现秦琅琊刻石的零星碎石”(《孟昭鸿与琅琊刻石重现》)。然而,却不能拼出完整的刻石,他们便四处打听,“乃知碑石有的被当地百姓搬回家,或垒猪圈,或砌院墙。他们便逐户登门搜寻,然后一点点仔细拼合,仍有缺失”。过了一年,他们再去琅琊台,加大了搜寻范围,遍寻庙宇村庄,才将碎石找齐,命工匠黏合,竟然成为完璧。
1922年,修复好的刻石运到诸城,在超然台东南30余米处的教育局办公室东壁闲屋内保存,一直到1937年底。此前,琅琊刻石的拓本已不少,为他们找寻拼合碎石提供了帮助。刻石最早的拓本是明末清初所拓,尚有清顺治四年丁野鹤题跋,存十三行八十六字。
据现存诸城史料记载,为防日本人觊觎,1938年,琅琊刻石从县府教育局迁至文庙大成殿,后来日本人将大成殿充作军火库,刻石又几经迁移。1945年,刻石被日军发现,如获至宝,强令送往日本驻地,科员崔子山将刻石转移到后营街小学保藏,不久日本投降,刻石逃过厄运。随后,孟昭鸿的学生王子光和徐天石藏匿为防止刻石再遇不测,将碑文用泥巴糊上,并贴上标语和报纸掩盖。青岛解放后,刻石运送到胶东文管会,随后进入山东省博物馆,1959年被调往北京,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1994年,琅琊台重新修复,考证了琅琊台《史记》中的全文,请来北京著名篆书家熊伯齐,用小篆体书写立于台上,又请孟昭鸿的孙子、书法家孟庆泰用隶书写了《秦琅琊刻石释文》和《重刻琅琊刻石记》。这是孟家人与琅琊刻石缘分的延续。
秦泰山刻石与秦琅琊刻石作为秦始皇东巡纪功的重要遗迹,共同承载着秦代文明的印记,泰山刻石历经秦末战乱、魏晋风雨、唐宋损毁,至明清仅存29字,如今仅存9字半;琅琊刻石亦因千年风化,碑身断裂,现存仅两面刻字,字迹剥蚀严重,但它们都劫后余生,保存至今,虽字迹寥寥,却成为现存最早的秦代石刻实物,堪称“国之重宝”。
它们,如一对历经千年的孪生兄弟,前者雄踞五岳之巅,后者俯瞰黄海之滨,虽然相隔近千里,却有着相似的命运:破碎与重生,见证着一代代的人们对文字、对历史永不褪色的守护。(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 拓本/青岛市博物馆提供)
责任编辑:张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