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青漂老人,叶落何处

大众新闻·半岛新闻 高芳   2025-03-30 20:58:44原创

当城市化浪潮席卷乡土中国,“叶落归根”的传统命题正衍生出新解。清明节前夕,林一返回距青岛几百公里的故乡,为父亲魂归老宅做祭扫的准备,而苏西则选择让父母的骨灰随浪花漂向深海——不同的“青漂”老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落叶归处。

留在城市,或者是返回老家,当代人对于“根”的执着正在发生变化,在生态理念冲击下,千年殡葬习俗正经历深刻嬗变。

林一父亲生前在农村改造的老宅

千里万里要回家

3月27日凌晨,林一独自一人从青岛踏上了去潍坊的火车,到达潍坊后再乘网约车,去往临朐县城。离清明节还有五天时间,林一要回老家提前料理给父亲祭扫的事宜。

与住在县城的母亲会合后,母女俩马不停蹄赶往赵家楼村,林一的父亲就葬在村子里。与多数农村一样,赵家楼村现在居住的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林一的父亲生前就住在村里。虽然在县城有楼房,两个女儿一个在青岛定居,一个在北京定居,可是他还是喜欢住在乡下,在城市里住不了多久就嚷嚷着“要回家”。

“空心化”的乡村

此前,林一很少回老家看看这处老宅。虽然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在这里长大,仿佛这里是根,但是上大学离开县城,后来又在青岛定居,这处老宅就成了抛在身后的“旧时光”。林一曾经很不理解,父亲为何总要惦念这里的破瓦房,直至去年父亲病故后,林一送他回乡安葬,才有了一点唏嘘的感觉。

父亲生前,曾花10万元把这处旧宅重新改造装修,院子里一半做了水泥硬化,一半开辟为花圃。花圃里种有牡丹、月季、迎春花等,还有沂蒙山独有的一种根部错综复杂、可以当盆景观赏的荆条植物。加装了阳光房,最大的一间做成了茶室,进门就是一张偌大的茶台,旁边是一张长案,父亲生前喜欢写毛笔字,上面还摆着他未写完的一张字幅。

在这个到处都是扛着锄头老者的村庄,装修后的老宅显得有些洋气。父亲的好友们会经常来家里喝茶、赏花、聊天、喝酒,这样的日子也算是陶渊明笔下的“桃源生活”。

林一父亲生前在农村老宅布置的茶室

林一的母亲常年在青岛和北京两地交替奔波,给两个女儿看孩子,父亲则像打酱油的,被母亲拖拽着在城市里住上几天,便要跑回乡下。因为父亲的城市化进程完成得并不顺利,他嫌城市里楼房像牢笼,打乒乓球时也跟老头们起过冲突。

林一的父亲一直有心脏病、高血压等基础病,平时这不舒服、那不舒服是常态。去年端午节刚过,母亲主动提出先不跟女儿回城市,在临朐短住几天,陪陪父亲。可是没几天,林一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你爸骑电动车摔倒了。”

据母亲描述:早上六点多,父亲骑电动车回乡下,因为惦记院子里养了一只小狗,几天没回去怕它饿着。结果在乡下的小路上摔倒了,人昏迷了不知多久才被村民发现,拨打了急救电话。“眼角在流血……”电话里母亲也说不明白,只能描述一些外部症状,因为身体基础病太多,县城医院把父亲转院到潍坊医院。

为看护方便,林一让母亲找了救护车直接送到青岛,并在青岛联系了医院为父亲办了住院。

入院抢救后,父亲进入了几天稳定期,林一为他找了一名男护工,父亲对他专业的照顾也很是满意,跟林一和老伴说:“这个老哥真好,过几天把我送回赵家楼,带着这个老哥一块儿。”林一开玩笑地回道:“您这样说好吓着人家了,大叔好容易从农村到城市来,您再把人家带回农村去。”

由于父亲基础病太多,这次脑部出血引发了全身血栓,清醒了几天的父亲又被送进ICU。进ICU前,父亲隐约有点担心,跟林一说:“我不做手术,送我回老家。”林一只能安慰道:“治好病咱就回老家,你进去后要听大夫的话。”

在ICU住了一周,父亲的病越来越重,整日都处在昏迷状态,偶尔片刻清醒时,护工会通过视频跟林一连线,父亲还是嘟囔那句:“我要回家。”林一当然知道他说的家指的是乡下老宅,于是不断安慰:“爸,病好了,咱就回家。”每次听到可以回家的肯定答复,父亲都会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说:“好,我再睡会儿。”

一周后,大夫下了病危通知,父亲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ICU门前长长的走廊里不时传来号啕大哭的声音,这是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都要面临的问题,人生最后一站落在哪里,也被提上日程。

林一的母亲希望老伴葬在青岛。“农村那荒草地里,能是什么好地方?”母亲见过电视里城市的陵园,向阳坡上干净整齐,如果父亲一旦回了乡下,自己百年以后也将落脚在那里,母亲不喜欢那些被荒草遮盖的地方。

医院走廊上不断走来手里攥着一摞名片的人,仿佛能读懂家属脸上的愁容,他们递上名片,上面写着:一条龙服务,运送遗体,按公里数收费。

“把父亲安葬在城市里,周围一个认识人也没有,这是他最难过的事啊。”林一的妹妹说道。想起父亲在城市里总是住不下,而是安于自己在乡下的小院子。一家人商量后,还是决定送父亲回乡下,安葬在爷爷奶奶身边。

林一提前联系好一家殡葬服务公司,父亲去世在半夜12点多,殡葬公司的人接到电话后半小时便赶了过来,给父亲换好衣服,并将他放在开着冷气的车后厢里,林一、母亲和妹妹陪坐旁边。

所谓的一条龙服务就是连目的地殡仪馆也联系好,直接送达。司机开车前安慰林一:“你们的距离不算远,两小时就到了。我送过最远的一个,从广州送到东北,我们两个人轮换着开车,开了三天三夜。”

乡村平芜是归处

乡村是父亲的安乐窝,可对林一来说,却已经是陌生的存在。乡亲们来殡仪馆出席父亲的葬礼时,林一对着那些模糊的面孔,却叫不出是几爷爷还是几奶奶。好在大爷住在村里,帮着找了几个村里的老人一块搭手,整好了墓地。

在林一的老家,墓地叫“林地”。一般是村里农田旁边的一块空地,周围被各种树木和杂草掩盖。如果不是有大爷引路,穿过几条林间小道,林一是找不到那处地方的。后来林一用手机给妹妹发了定位,地图上面显示周围没有任何标记物。

农村的家族“林地”挨着农田

因为父亲去世比较突然,之前他并没有规划自己安葬的地方,墓地旁边都是别人家的农田,也不能随意扩充地脚,所以只能非常局促地挨着爷爷奶奶的坟茔,“就这样吧,挨着咱爹咱娘近点也挺好。”林一的大爷说道。

姑姑还带林一看了看自己婆家的林地,是用一圈松柏圈出来的方形空地。“将来我也会在里面。”姑姑说,婆家打算得早,花钱买了一块地用作自己家族的林地。

“可能父亲也没料到自己这么早离开。”林一心里想,从自家林地的状态看,父亲和大爷都没有打算自己将来的归处,自家的林地不像别人家的那么规整。

今年清明节前,林一准备给父亲和爷爷奶奶的林地修整一下,“起码种一圈松柏吧。”她跟姑姑商量了这个想法,姑姑说:“这事你干不了,得找村里人,要不谁给你搬树、种树去。”

林一又找了大爷。大爷今年快80岁了,体力活干不了了,答应找村里几个老人帮忙。林一先是托熟人买了十几棵松柏,又订好车和几个工人。林地周围都是小路,货车进不去,因此搬运费就占了3/4,在林一的预算中,大头都是人工费用。

“现如今在农村,能找着人干活就算不错了,都是老头了。”大爷感慨道。

魂归碧海枕浪眠

与林一大费周折地在乡下为父亲整修墓地不同,50岁的苏西为父母选择了更为生态的安葬方式——海葬。

3月13日,苏西刚完成父母亲的海葬,海葬证书的封皮是蓝色的,里面有一首诗:“长眠大海,回归自然。迎着初升的太阳,踏着摇曳的海浪,撑起心灵的风帆,随风远航……”

苏西祖籍就在青岛,爷爷奶奶后来从青岛到潍坊创业,在潍坊扎根,组建起大家庭。如今家里只有苏西,在大学毕业后又回到青岛定居。

爷爷奶奶在20年前先后去世,苏西的父母把他们的骨灰送回青岛一处陵园内安葬,花两万多元买下一块墓地。如今同等墓穴的价格直逼20万元,每年还要交200元的管理费。

“管理费是5到10年交一次,如果长期不交费,被迁走怎么办?毕竟现在墓地值钱。”苏西一直有这个担心,想着下一辈或者下下辈子孙未必能记住祖辈的墓地。

苏西的母亲是十年前去世的,父亲是两年前去世的,两人的骨灰都存放在青岛殡仪馆的简易格子里。如果送回潍坊安葬,一年几次祭扫,自己来回折腾实在不方便。这两年,苏西一直在考虑父母叶落何处的问题。

一次,苏西听到邻居说起海葬,她一下子有了感触。“父母在青岛照看外甥时,最喜欢带外甥去海边看海鸥、挖螃蟹了。”想着父母生前在青岛居住时,一家人快乐的海边时光,把二老安葬在大海里也是不错的选择。

苏西小心翼翼地给潍坊的姑姑和大姨分别打了电话,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她担心长辈们不能接受这样的安葬方式,没想到两位长辈都很支持。

苏西父母的海葬证书

苏西父母的海葬证书

“老人葬在哪里,是做儿女的心意,也要看你们的方便。当初把你爷爷奶奶葬在青岛,虽然他们回到了老家,但是我们每年清明节还要跑去青岛祭扫,年轻的时候还能跑得动,等八九十岁跑不动了,岂不是见不上面了?”姑姑这样说道。

大姨也表示:孝敬老人是生前的事,身后不管葬在哪里都是一种表达哀思的形式,“你记得你父母,再过几代人,谁还能记得他们?”

得到长辈们的同意后,今年春节期间苏西便开始为父母联系海葬。工作人员告知,四五月份已经约满,所以只能等3月份的安排。

苏西是提前两天得到了工作人员的通知。3月13日,她从青岛团岛飞扬码头出发,同行参加海葬的一共有百余人,除了青岛本地的,还有千里迢迢来自济南、潍坊等地要将亲属海葬的人们。

大家乘坐轮船来到了东经120度24分至26分、北纬36度00分至02分的海域。这片不到11.1平方公里的蓝色海域,是青岛的海葬专属区域。

到达指定海域后,苏西拿着由青岛市殡仪馆统一发放的鲜花和亲属的可降解骨灰坛从船舱走到船舷一侧,按照工作人员教授的方法,将绳子穿过可降解骨灰坛上端的绳子两端,对齐,缠绕在手中,然后一手握绳子,另一只手将悬挂坛子的绳子慢慢放下,直到绳子在手中剩下一点,再轻轻松开一端,骨灰坛便顺着绳子顺利降落到海平面上。骨灰坛会在大海中降解,逝者的骨灰融入大海的怀抱,于自然中永存,这样的方式不会污染海洋环境。

随后,苏西将鲜花撒落海中,看着那些花瓣随着海浪飘向远方。“将来我也要海葬,这样我就和我的爸妈就能在大海里重聚了。”苏西对同行的儿子说道。(应采访者要求,林一、苏西均为化名)

后记:

乡愁下的生死观

清明时节的青岛码头,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思念。苏西将父母的骨灰坛系上红绳,看它缓缓沉入波光粼粼的海面。几百公里外的临朐县,林一正在老宅修剪父亲手植的迎春花,松柏新苗在农田“林地”旁迎风舒展。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安置方式,像两股对冲的浪潮,拍打着现代人精神世界的礁石。

在城市化进程的巨轮下,传统乡土社会构筑的伦理秩序正在瓦解。乡村日渐稀疏的炊烟,印证着费孝通笔下“乡土中国”的退化。林父生前执着守护的老宅,不仅是物理空间的存在,更是农耕文明时代“生于斯、终于斯”的精神图腾。那些精心打理的盆景、阳光房里的茶席,实则是老人在机械复制生命诗意对时代的最后抵抗。但当城市化的浪潮冲垮代际共居的堤坝,这种抵抗注定是孤独的。

当“叶落归根”遭遇空间断裂,现代人开始重构生命的意义坐标。苏西选择的海葬,表面上是对土地伦理的背离,实则是生态意识觉醒后的另一种表达。可降解骨灰坛在深蓝中溶解的瞬间,传统墓地物理空间的永恒性被解构,代之以“天人合一”的生态景象。这种选择背后,既有对商业墓地异化的警惕,更暗含着对生命本质的领悟——与其困守方寸之土,不如化作沧海一粟。

生死观的嬗变折射出代际认知的鸿沟。林一的父辈将墓地选址视作家族绵延的象征,松柏围合的不只是肉身归处,更是文化血脉的存续。而都市移民对海葬的接纳,本质上是对个体价值的终极确认。当“常回家看看”变成奢侈品,当乡土记忆在代际传递中褪色,物理空间的归葬仪式,终究难敌精神原乡的消逝。这种断裂在乡村尤为显著:林一面对祖坟时的陌生感,恰是城市化进程中,文化根系被拔起的真实写照。

在这场静默的精神突围中,我们既看到传统伦理的韧性,也目睹现代性的锋芒。青岛海葬区坐标点上的经纬度,与乡村模糊的墓地定位,构成数字时代生死观的双重隐喻。前者用精准定位消解空间的随机性,后者在荒草蔓生中坚守地缘的确定性。当殡仪馆走廊上的“一条龙服务”名片与可降解骨灰坛同时存在,这个时代正在用多元的方式,回答着“叶落何处”的终极命题。

暮色中的黄海泛起粼粼波光,浪花卷走最后一片花瓣。当生命终章不必囿于黄土与石碑,当思念可以随着洋流周游世界,或许我们终将明白:真正的归处不在经纬交织的点位,而在记忆流转的江河湖海。这种认知的转变,既是文明进阶的阵痛,更是人类对生命本质的重新勘破——在无常的永恒流动中,每个灵魂都在寻找最诗意的栖居。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

责任编辑:李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