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文科特聘资深教授、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馆长葛剑雄，是人口史、移民史、历史地理学领域的著名专家。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中国人口发展史》《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黄河与中华文明》《中国移民史》等大部头著作都是他的研究成果。

葛剑雄不只是书斋型学者，他还有很多头衔：改革开放后中国自主培养的首批两名历史学博士之一；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评为“作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去过南北极，70岁攀登乞力马扎罗山的学者；多年玩微博、粉丝100万的网络大V；国内某超级爆款游戏的学术顾问……

2020年1月，葛剑雄正式退休，但他退而不休。今年3月，拥有7年复旦大学图书馆管理经验的他，“年近八十，重操旧业”，就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馆长。79岁的葛剑雄，近年来依旧笔耕不辍，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被身边同事称为“内卷界天花板”。他一直做研究、出书，还参加讲座、报告会等。

谈及自己忙碌的工作状态，葛剑雄称，自己敢接受新岗位、新工作，是因为现在还不觉得累，在工作上并没有感觉与之前有何不同，自己有信心能像年轻人一样继续工作下去。他希望自己老了还是要保持好奇心，因为一个人失去了好奇心，才是真正的衰老。

从采访中，可以看出，葛剑雄教授对当下社会的很多前沿问题，一直保持着深度思考，他在接受记者访谈时，畅聊了自己对传统文化、年轻人生育、AI时代等话题的看法。

实事求是对待传统文化

葛剑雄在很多讲座中，都谈到了传统文化的“传”与“承”、文化自信等问题，他结合数千年文明史探讨如何更好地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他提出传统文化的“传”与“承”是两个方面的问题，“传”就是记录、保护、保存、延长、延续，是无条件、无差别，同时要尽量把不自觉、无意识变成自觉和有意识。“承”就是继承、发扬、延续，还包括转换和创新，转换和创新是最难的。

结合自己近年来的研究、思考，再次谈及对传统文化现代转化的理解，葛剑雄认为，传统文化在今天不是简单的延续，弘扬传统文化的前提是，应该分清楚哪些只有历史价值，哪些还有当代价值，怎么完成现代化转换。“比如，山东应该考虑孔子学说、儒家思想怎么跟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使其发挥新作用。”

在采访中，葛剑雄以自己编著的大型图文画册《天下泰山》以及《中国江河流域自然与人文遗产影像档案·黄河》《黄河与中华文明》等著作，具体谈了他怎样推动传统文化现代化转化。

“以我编著大型图文画册《天下泰山》为例，这个过程就要思考我们现在到底怎么来看泰山，关注到泰山文化的现实意义、世界影响力等。”葛剑雄说，泰山对中华文化、齐鲁文化来讲，不只是地理上的景观，而是背后的价值观念。在历史上，从皇帝到民众都比较迷信，相信天，相信神，到泰山封禅，祈愿、求雨，认为这些很灵验。历史上祈求国泰民安，是通过在泰山举行隆重的仪式展开的。“那么今天我们还需要这样吗？这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也不符合今天的实际。泰山象征国泰民安，只作为我们一种美好的祈愿，在我们的文化中延续。我把那些有关的照片编起来，反映的只是历史时期大家到泰山来祈求国泰民安的事实，不能否认历史上这种文化长期起到的作用。”葛剑雄表示，看泰山文化，历史和现实的关系要处理好。

葛剑雄还创作了《黄河与中华文明》等著作。他认为，黄河流域的人文资源及其价值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他同时指出，今天认识黄河文明，也要恰如其分地讲清楚黄河在我们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占的地位，所起的作用。“作为普及读本，要实事求是，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摇篮，但不能否认黄河在历史上也造成过许多灾难，每次灾难都造成巨大损失，有些地方正是因为黄河的长期灾害由富变穷，由先进变成落后。”葛剑雄补充道：面对传统文化，还是要弃其糟粕、取其精华，传统文化优秀的部分，要进行现代转化，很多并不是直接拿过来就适合今天的社会。

尝试用“新孝道”解决生育率下滑问题

葛剑雄认为，优秀传统文化现代化转化，不能停留在口头上。他也在著作中，尝试通过对传统文化的现代阐释来解决当下社会现实问题。比如，他提出用“新孝道”解决生育率下滑等问题。

葛剑雄说，他早早就写了《中国人口发展史》。1995年，他在一篇论文中建议计划生育政策应该做一定的调整。“我这个概念哪里来的呢？那就是研究历史，看中国历史上人口变化的过程得出来的。”

其著作《中国人口三千年》，从人口问题分析历朝历代的发展问题。该书详细分析了秦朝重农抑商对人口增长的促进，唐朝吸纳外族人口迅速缔造盛世，南宋人口破亿让其屹立生存150多年等，最终落脚到当下的人口问题，发出“年轻人不爱生孩子我们将面临怎样的未来”等疑问。书中探讨了老龄化、生育率下滑等社会热点问题。

葛剑雄称：“我们现在面临着人口增速放缓、年轻人不肯生孩子等问题，很多人一味地提出要政府补贴、延长产假，给予生育补助、教育资源支持等，但是能解决得了问题吗？解决人口增速下滑，让年轻人重新具有生育意愿，靠物质解决不了，要靠价值观念去解决。我们是否应该到传统文化中看看有什么资源可挖掘？”

之所以提出从价值观念出发解决人口生育等问题，葛剑雄是基于对很多国家的观察。他称，大力发放供养补贴的新加坡也没有很好解决生育率下滑的问题；不少国家发展到一定程度，年轻人都不愿意生孩子。他认为，促进生育率提升的，其实不是物质，是精神，是家的观念。

葛剑雄在不少著作和讲座中都提到，我们的优秀传统文化现代化转换，其中包括弘扬“新孝道”。葛剑雄说，今天再讲孝道要摒弃传统孝文化的糟粕，重新诠释“新孝道”的含义。葛剑雄简单举例说明：“比如古代‘七出’中的‘无子’就是歧视女性，把没有孩子看成是女性的责任，不考虑男方的责任；还有男人只管挣钱，不管养孩子等。今天的‘新孝道’，必须男女双方平等，具有同样的责任。我们不要一讲‘孝’就穿件汉服磕个头，要告诉他们孝的本质是什么？‘孝’就是一个人要牢记对家庭、对民族、对国家负有的基本义务。比如，及时结婚成家生孩子，有条件的话还要多生几个，保证我们的家庭、民族的延续。”

同时，葛剑雄还提出了践行办法：“这种‘新孝道’观念，社会和家庭要从小给孩子灌输，让他们从小形成这种观念认知，长大了就不会考虑生孩子有什么损失，只会考虑是否能够多生孩子，多为家庭、国家尽一份义务。从小给其灌输这种观念，再加上必要的物质补贴优惠，我看可能还能起到一定作用。如果我们依靠传统文化现代转化解决人类社会的难题，那就说明了我们的传统文化在这方面的价值。”

AI时代，人更要保持理性

读历史可以“知兴替、鉴得失”，历史学家对当下的思考也更具深度。在采访中，话题自然而然聊到当下迅速发展的网络时代，以及迅速到来的人工智能时代。面对AI的迅猛发展，葛剑雄认为，关键是人要把握主动性，如果这个工具对你有用，那么就用，有些功能对你不利，或不能够充分发挥自身能力，那就不要用。“总而言之，再先进的工具都是人来用它，而不是人跟着它，任何事情都要看到正面的功能，也要看到不利的影响。”

葛剑雄说，现在他做报告，就故意不做PPT，这样的话，反而有利于培养听众的抽象思维能力。“我们以前上学都要记笔记，现在连小学生动不动就拿出手机、pad拍个照，记笔记习惯没有了。现在上课都做成一段卡通，弄成表格、路线图、导图等，PPT做得越来越花哨。比如，讲单词sad，放一张小女孩在哭的图片，这没错，但不全面，如果学生只接受这个概念，就不能全面理解sad这个词。现在都有这些东西帮忙了，如果学生自己遇到了抽象的内容，他还能自己分析吗？记笔记是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成长过程中，很好的训练手段，培养大家的分析归纳能力、逻辑思维能力。”

葛剑雄一语中的总结称：“这实际上是把教育停留在低龄化、形象化的阶段，对培养孩子的逻辑思维能力、抽象思维能力并没有好处。”

疫情之前，葛剑雄教授不用手机，对他来讲，手机的影响好的少、差的多。后来不扫码寸步难行，他也开始用手机了。“一种新的技术手段，可能大众适应，你不适应或者不喜欢，那就大胆拒绝。我们今天写字都用电脑了，电脑当然效率高，但很多人写字的功能就退化了。那能不能一方面用电脑写字，同时又专门练书法呢？让书法不会因有了电脑就消失。人在新技术、新手段面前要保持自觉性，这样才可以避免对新技术、对人工智能的过度依赖，而丧失了人自己的技能。”

面对迅猛发展的人工智能，葛剑雄担忧的是人的退化：“以后人工智能大发展，科幻小说中的未来生活有可能实现：早晨柔和的音乐把你叫醒，面包、牛奶自动热好，等到你吃完早餐，汽车已发动，里面温度合适、空气清新，到了办公室，各种机器也预备好……如果是这样的生活，人要退化了。一个人从一个小孩子开始，一辈子全都可以依靠人工智能，那么他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

葛剑雄教授说，一定是人来控制人工智能，而不是人工智能来控制我们。对整个人类也是这样的，对每个个体也是如此。“在精神上我们要有自己的价值观念，在物质上每个人也要理性维持自己的选择标准。”

即便是业余工作，也应该做到最好

近两年，葛剑雄拍摄、制作了一些网络课程，比如《千秋兴亡：葛剑雄讲中国史》《古代中国50讲》《中国人口三千年》《历史新知50讲》等，很受年轻人喜爱。谈及在网络上讲课普及知识，与校园里授课的不同感受，葛剑雄称，本质上没有什么不一样，区别就是新媒体传播的效果非常好：“再大的讲堂，人数总是有限的，能够来听的总是少数，但现在网络授课听众很多。而且因为是视频课程，又做得很好很认真，观众就会感觉跟面谈一样。观众观看，时间上也比较自由。”

有人告诉葛剑雄，很多人看视频的时间也没有，可以在堵车的时候听音频，所以他也录制了音频课程。“音频要做得短一点，正好开车、等红绿灯可以听完”。

葛剑雄认同网络传播知识这种方式，因为知识传播得越广越好。“这种效果是以前的纸本图书，或现场讲课做不到的。我认为网络新媒体课堂这种形式对传播知识、传递信息，起的作用非常大。”

葛剑雄分析称，如今，教授网上开课普及知识，已经常态化了，刚刚出现的时候也许有轰动效应，现在也是大浪淘沙，趋于正常。“网络授课的普及性效果比较好，但不能取代专业性课堂，因为专业课堂是要老师和学生讨论、对话的，网上讲课的普及性作用的确是空前的，但也不是绝后的，今后也许在AI技术的帮助下，实现互动提问，让网络知识普及更发达。”

在网络上普及课只是葛剑雄的业余工作，他的本职工作还是学术性研究。近80岁的他，一直保持着做研究、出书，还坚持做讲座、报告等。近年来主编了很多地理历史主题的新书，也出版了《四海之内：中国历史40讲》《往思录》《悠悠我思》《葛剑雄写史：中国历史的二十个片断》《变与不变》等不同主题的大量著作。谈及这种不输年轻人的高效率工作状态，葛剑雄开诚布公地谈了他对生命力的理解。

葛剑雄说，健康应该是包括体力、精力、心理等全面的健康，特别是在心理上，也要保持生命力。“我一直讲，人类进步的动力之一就是好奇心。我希望老了还是要保持好奇心。一个人失去了好奇心，这才是真正的衰老，说明离死亡不远了。”

今年上半年，葛剑雄就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馆长。他说，既然有新工作，那么就应该全心全意做好。“刚才说的，网络传播知识，这也只是我的业余工作，即便是业余的工作，有兴趣、有能力，那也应该做到最好。”

我们在网络课堂、各种讲座中，见到的葛剑雄教授都是神采奕奕、精神饱满的，对各类问题娓娓道来，谈及年龄、衰老等话题，他告诉记者，一个人应该明白，毕竟自然规律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每个人都希望衰老的过程慢一点。“一旦哪一天自己意识到，或经人家提醒，或人家鉴定你已力不从心了，或工作已经不在常态了，那么就主动的、完全的退休。我经常跟熟悉的朋友、学生说，你们要随时做个旁观者，比如我讲话啰嗦了，就提醒我，我就明白，可以适可而止了。我一直提醒他们，千万不要因为尊敬我，爱护我，就帮我掩盖我的缺点，掩盖我的老态，这个是对我不利的，也是对我不负责任的。相反要随时提醒我。不过，我们当老师的有个很大优势，就是永远跟年轻人在一起，心态更年轻。”

（大众新闻记者 师文静 张九龙）